山路上的灼热身[第3页/共12页]
最惊心是他眼底的血丝,蛛网状攀在眼白上,瞳人却因高热而微微发缩,像是怕被日头灼伤的山雀。当他抬手擦汗,手腕内侧的曲泽穴处泛着青紫色,那是暑热内陷心包的征象。叶承天俄然想起晨间在山顶瞥见的气象:背阴处的石斛正蜷曲着遁藏直射的阳光,而朝阳的岩壁上,地骨皮的叶片已卷成细筒,只留后背的红色绒毛对抗毒日——面前的樵夫,不恰是被暑热逼到绝境的草木?阳气过亢而阴液将涸,好似山涧断流后,在骄阳下苦苦挣扎的老松。
阿林俄然重视到石膏矿脉下方的知母根茎,现在正从石缝里挤出嫩芽,叶片在月光下投出苗条的影子,刚好覆盖在石膏的“火”纹上。叶承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:“你看这对药,石膏在上,吸足阳光却化为清冷;知母鄙人,攒够阴液却往上运送。就像樵夫体内的阴阳——阳明经的暑火放肆,少阴肾的水液将涸,必得石膏的‘阳中阴’清泻亢热,知母的‘阴中润’滋补肾水,才是‘壮水之主,以制阳光’的真意。”
搁笔时,青桐木案上的墨香混着知母的凉润在夜气里蒸腾,叶承天抬眼望向右下角的药园——三茎知母正以60度角轻摆叶片,碎钻般的露水顺着平行叶脉滚落,第一滴砸在石膏矿脉的丝绢纹上,溅起的细雾在月光下竟成虹彩;第二滴渗入石缝,与岩下的知母根系相触时,收回极轻的“叮咚”,恍若草木在夏至的序幕里,完成了一场超越阴阳的私语。
案头沙锅里,立夏采的麦冬正咕嘟作响。这些纺锤形的块根在沸水中伸展,两端渐次鼓胀,像极了干枯河床里重新充盈的泉眼。叶承天用竹筷轻点麦冬,半透明的肉质里排泄精密的气泡,那是储存了整季的雨水在呼吸:“你看这麦冬,长在麦收时节,根须专往腐叶堆里钻,攒的满是土下的润气。”茶汤滤进粗陶碗时,虎魄色的液体里漂着几粒未及沉底的麦冬须,恍若山溪里随波闲逛的水草。
“取井底水冷敷太阳穴。”叶承天回身时,青瓷碗里的生石膏正泛着青白的光,那是从云台山顶的冰窟里采来的,石面还凝着精密的水珠,恍若把整座山的阴凉都封在了石头里。当冰冷的布巾敷上樵夫额头,他紧绷的眉骨终究松了松,喉间逸出的感喟,像极了旱田迎来第一滴雨水时的声响——在这夏至中午的炽烈里,人与草木都在等着一场能均衡阴阳的甘霖,而医者的案头,早已备好了用石膏的寒凉、麦冬的清润、黄连的苦降,来毁灭这残虐的暑火。
医馆的竹帘外,日头正移过中天,檐角铜铃被穿堂风撞出清越声响。叶承天望着案头那截用过的石膏块,白霜已褪去大半,暴露底下赭红色的岩纹,好似人体经穴在泻火后出现的安康光彩。而捣臼里残留的知母黏液,正顺着陶壁缓缓滑落,在阳光里牵出一道晶亮的线,恍若草木与矿物在医者的案头,共同写下了一曲水火相济的疗愈短歌。
临走时,叶承天从丝绢纹石膏上敲下块棱角清楚的矿石,又从雪斑纹石膏中捡了块带霜斑的碎块,放在阿林掌心:“明日给高热的猎户用丝绢纹,烦渴的农妇用雪斑纹——就像砍柴要顺着木纹,用药也要顺着石性。”少年望着掌中的两块石头,阳光穿过丝绢纹的晶柱,在空中投下笔挺的光刃;雪斑纹的霜斑则漫出温和的光晕,两种光影交叉,恰如医者眼中,辨病与施药时,刚柔并济的聪明。